梁龙：故乡或者远方都是关于时间和距离的内心体验

　　二手玫瑰的第五张录音室专辑《冰城之夏》,唱的是乡愁,但又不是。近日接受南都专访的梁龙说,冰城可以哈尔滨,也可以是北京,专辑中还有两首有关深圳的歌《香蜜湖》和《白石洲梦》。

　　这两年梁龙上了很多综艺节目,在网络上一直很活跃,但《冰城之夏》却有些“不那么二手”,少了很多戏谑、调侃,多了一些深沉,甚至沧桑,梁龙说,在脑海中有忽左忽右摇摆不定的思辨,也会有彷徨。

　　采访时梁龙几次说“过四十了”、“年纪到了”,二手玫瑰乐队过了二十年,录音室专辑出到了第五张,真切的生活经历让他感悟生命的无常,他克制了二手玫瑰惯有的擅长的修辞,直接地展示内心的矛盾,以及肩负无常和矛盾的前行。

　　只看《冰城之夏》这个专辑名字,可能以为是梁龙以及二手玫瑰回眸故乡的主题,“返不回的故乡,停不下的流浪”本也可以是鲜明的题材,但听完才知道,这次二手玫瑰给出的不是什么治愈乡愁的良药,冰城是玫瑰待放的哈尔滨,也可以是玫瑰盛开的北京,还可以是每个人一闪而过或魂牵梦绕的那座城。

　　梁龙:同名歌曲歌词里边的内容基本都是哈尔滨的一些城市建筑,一些所谓的城市标签。想专辑名字的时候,我没有具体想某种深意或者更宽泛的东西,年龄过了四十岁,在北京生活了二十多年,所谓的故乡,或者远方,或者他乡活成了故乡,都是关于时间和距离的内心体验。

　　梁龙:没有,其实就是城市带来的温度,哈尔滨也好,北京也好,遥远的南方也好,在某种层面都像是一座冰城,不是冰冷的冰,说得矫情一点,就是对回不去的家乡的冰冷的感觉,身处的地方不能百分百融入,又永远不能去释然,但年龄到了,对夏天的盛开又有空前的冲动。

　　梁龙:对故乡还是会有冲动,很多人找我说一起做点儿什么,比如“东北文艺复兴”,我不喜欢这个词儿,但还是很想做点事情,不是只有一个符号,而是能去做一些更鲜活的更盛开的动作和行为,比如很想认真去做一个电影《大命》,剧本已经写了两年了,还在磨。回不去的故乡,但我还是爱这里的,不爱这里的话就没有这种冲动了,所以内心会有矛盾,一方面是回归不到的冰冷,一方面是特别强烈的盛开的冲动。有些感觉变淡了,但有些更沉的东西越来越重了。

　　很多段子说东北人的第二故乡是三亚,但梁龙对深圳情有独钟,《冰城之夏》有两首歌关于深圳,在专辑中的体量甚至超过了故乡哈尔滨。梁龙曾经在深圳拍电影、办画展,而香蜜湖和白石洲,这两个深圳标志性的地点带给他的体验和思考与对故乡若即若离的怀念形成某种同构。

　　南都:故乡是哈尔滨,长期居住在北京,但专辑中有两首关于深圳的歌,《香蜜湖》和《白石洲梦》是怎么回事?

　　梁龙:前两年拍电影《回南天》,我在深圳那边溜达,就在香蜜湖旁边,然后对城中村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两首歌很不二手玫瑰,放到前些年也写不出这样的歌,我觉得可能是年龄到了40岁,有不同的体验,形成这样的结果,应该是自然的,不是牵强的。

　　梁龙:我们这样的北方乐队想排出自己能接受能欣赏的南方风格,好几次走不通。《香蜜湖》这首歌我们乐队排了很长时间,应该有大半年,之前很多歌都是两三天就可以排完,但《香蜜湖》一度想放弃。《白石洲梦》也是无从下手,排了好几个版本,磨来磨去后来我觉得还是要有,因为这是不需要回避,也无法去回避的现象。虽然不像以前的专辑那样明确,但这也是当时的一个状态,并且骨子里的东西没丢。

　　梁龙:很多年前有深圳女朋友,但和这两首歌没有直接关系,我还记得第一次到深圳来,走出飞机廊桥的那种暖流,然后在深圳打车,司机会叫你老板,叫靓仔,是我这辈子第一次被叫老板,所以深圳是一个特别有色彩的记忆。后来在深圳拍摄《回南天》,一开始我都不知道“回南天”是什么,他们找我聊天我很有感触,我愿意去陪伴一个南方文艺电影的成长,是一个很有趣的体验。

　　梁龙:香蜜湖是一个很重要的取景地,现在有些破败了,当年是很热闹的地方。拍的过程不算顺利,其实我的戏份没有在香蜜湖,当时替男演员去香蜜湖搭戏,夜晚的时候看到海盗船,然后是远处的灯火,那种角度和情绪特别不一样。云和雾,水滴和湖面成为并联体的存在,突然有一种很矛盾的情绪。之前没有写过这种情绪,非常陌生,又极度熟悉。那个夏天在深圳的30天,虽然很辛苦很闷热,没有什么幸福感,你会度过几十个百无聊赖毫无记忆的夏天,但那段体验是珍贵的。

　　梁龙:那就更逗了,当时我的戏份不多,没事儿就会走到深南大道溜达一下,去到世界之窗,过去老厉害的地方,现在差点儿意思了,但是能路过那种专门卖进口商品的超市,然后一拐弯儿就是10块钱做美甲的地方。这一路有外国人和留学生那种高级小区高级超市的灯火辉煌,也有青年打工男女的那种生命力,是另一种辉煌。我觉得进口超市的虚荣是没有力量感的,美甲店的平民生活才有那种幸福。这两段行走让我有一种特别愉悦的无序。

　　梁龙:我看到有一些说法,你二手是那么有设计感的乐队,有你的修辞手法,居然写了两首如此市井的歌,你难道不会修辞了吗?其实对我来讲,我有我的生活,在白石洲我就是一个打工人,我干嘛要去修辞；在香蜜湖的那个晚上我就是一个浪漫诗人,我干嘛不去装犊子。我觉得是过来的人才敢去这么不修饰或者特别修饰自己,反正我想了很多。

　　《冰城之夏》没有“贩卖情怀”,甚至在某种程度放弃了信手拈来的戏谑的二人转风格,而是在主题上转变突出理念和思考。专辑发布后反馈不一,豆瓣评分5.6,不少歌迷认为“没那味儿了”,梁龙自己看得很开,认为做到了真诚地表达,并且凸显出和之前不同的面向。

　　梁龙:我看到团队的人聊过,豆瓣评分五点几,对我来说没关系,我必须去表达我这几年的体验,这是我直观的感受直观的表达,也是我唯一可以在音乐上保持真诚的地方,观众喜不喜欢,都很正常,说不够犀利,过于矫情,我都接受。

　　梁龙:这样说好了,先说什么是二手的风格,我觉得最初,这个行业在那个年代很保守,对于摇滚乐过于标签化,从作品的角度需要新的声音、新的视角,不是一定要仇恨、反叛、树敌,在当时冷幽默、绵里藏针、戏谑是很危险的,同行不认,观众也不买账,觉得摇滚乐出了一个跳梁小丑。当时是很大胆的尝试,你们都在假正经我就挠痒痒,有故意的成分,也有一种设计感,那是百分百的我自己吗,我相信也不是。到现在的《冰城之夏》,你说我玩够了也好,放轻松了也好,就是我想戏谑我也能戏谑,想深沉我也能深沉,只是让大家看到之前没有太接触的一面。

　　梁龙:再往前说吧,1999年那会儿,我在哈尔滨一个练歌房录了一个很早期的小样,那时候条件非常差,吉他是我自己弹的,特别糟糕的demo,现在听都特别揪心。那种撕裂性的呐喊,能感觉到把心都喊碎了的呐喊,但后来的很多歌都有那时候的影子,比如《招安》《采花》,demo里是一个少年的心碎,后来就是二手玫瑰那种张狂的戏谑的极尽表演,我只能说人是很多面的,我现在可以放下了,没那么多包袱了,甚至彻头彻尾没有想过市场。

　　梁龙:可以的,之前参加个综艺,他们开玩笑说你面对争议时是什么状态,我说我这二十年一直在面对争议,当然我没有所谓的大红大紫,二手玫瑰基本上没有稳当的日子,我们一直在争议中成长,也就这两年大家接受度偏高了,这可能就是二手玫瑰的一个宿命,不停地提供一些不同口吻的探讨。

　　梁龙:排这首歌时,哥儿几个一商量决定不使劲儿。这首歌是之前参加《姐姐的爱乐之程》路上写的,乐队编排的时候,我的感觉是在一个空旷的地方,大家特别不着急不着慌地往前走,没有那么多嘈杂,也没有那么多目的性,像是一群中年人在散步,现在对整个乐队来说,就是劲儿怎么使,如果想变得长可以不费吹灰之力,想变得短也可以很果断,但里边得有东西。这一张是冷静了,下一张说不定来点噪音冲动一下子。

　　梁龙:这个歌词其实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刘辉的作品,他已经去世了,长我17岁,我们算是忘年交。之前的歌《因为所以》《E时代桃园》都是他的词,他也是画家,和我们吉他手姚澜都是非常近的朋友。刘辉之前有一本诗集,他觉得够不上诗,就叫“都市短信99”,《因为所以》就是其中的一首,但《半夜机叫》我用的是“迎风流泪,大地开花,修理钟表,练习武打,保持一颗非常心”。之前疫情时闲着没事儿我就做直播,给网友念诗,就念“都市短信99”。有一次手机关了,翻看这本书的封皮,就觉得这些词很有意思,那个时候刘辉已经有病情了,我就赶紧写完排好发给他,他的状态已经不太好,后来在“地下风云”巡演,我每一场都唱这首《半夜机叫》,北京站的时候想要邀请他到现场,他的身体已经很弱了,我很想给他一点兴奋。

　　梁龙:对的,我们开过很多玩笑,平时他是很风趣的人,有一次我们喝酒,刘辉和我说,老梁,等我走了,你得给我立一个碑,上面写“我来了我玩了我走了”,再喝了两杯之后他说不能让你干这个事儿,你喝酒容易喝多,你给我刻字的时候会刻成“我来了我没玩我走了”。有很多很风趣的回忆。这么有趣的人也面临了生命的无常,可能人过四十都要面对这种无常吧。包括前些年我原来的鼓手张越去世,他们的去世实实在在地说对我的触动挺大的,可能会把一些东西明确了,比如想要拍电影也好,或者做一些其他的事儿,想做就赶紧做。本身咱也不是天才,现在也算是衣食无忧,再不去做点自己认为有趣的事,那就太无趣了。我也不说我能够做得多好,但赶紧去做,起码对于正处于彷徨状态下的时候,也是安慰。

　　梁龙:会的,其实是彷徨的,就像过完了年,会有那种节后失落综合征。并不是四十不惑,会找不到内心支撑的力量感。和几个比我年龄小的人聊天,即便是在事业上风生水起,也会有同感,会觉得有一种真空,这种情绪可能也会过去,但还是会出现,没着没落的,不能完全消解掉。我即便没有把这种负面情绪赶紧挥走的能力,但知道要赶紧做事,《冰城之夏》巡演就先走起来。